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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今夜无人入睡

BGM:DAYS and MOONS(Elsa Kopf)




那个雾夜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吴邪仍然无法确定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否正确。


他性格里有一部分优柔寡断的成分,小事上犹豫不决,遇到大事则下意识地躲避冲突,希望有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式。


离开酒店的选择看似潇洒,实则只是逃避。


那难以成眠的几个小时里,吴邪有过许许多多种考虑。新大陆一样的性向让他头晕目眩,大脑里塞满了全新的认知。一走了之的后果不难猜测,然而当时发生的一切都是措手不及的,回神后的本能反应便是逃离案发现场。


吴邪的不告而别导致这场游戏的结局戛然而止在悬念的部分,他承认自己自私又懦弱,因为把一颗心捧给他人决定生死的滋味是煎熬的,他宁愿先一步做出选择,哪怕这扼杀了另一种结局的可能性。


现代文明的几百年历史中,主流社会一向倡导情欲结合的健康感情。一夜情与一见钟情尚有五成相似,爱与情欲界限暧昧,却是从大脑中完全不同的两个区域中产生,两者关系总是微妙,往往难以分辨。


现在想想,这件事简直再明显不过了。从张起灵在一片面目模糊的人群中,透过面具望向他的那个瞬间起,一切就已经迟了。从那一刻向前追溯,直到很久以前,直到他心智未开的少年时代,在他懵懂地望着邻座女生飘起的刘海,在和同学挤在男生宿舍看片,面红耳赤地幻想着未来的恋爱时,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已经穿过时光,印刻在他未曾察觉的脑海深处,只等二十年后的这一次相遇。这个人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家住何方,何以谋生,有无车房存款前男女友……与这一切都不相干。他的过去与未来并不重要,至少在那一刻不那么重要。这样一个人从天而降站在他面前,带着吴邪积累了二十年的审美和向往,鲜活而纯粹,像一场猝不及防,不劳而获的美梦。


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早就爱上了对方,等到明白的时候,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这份遗憾让他经常梦到张起灵。


在那个云开雾散的清晨,他被咖啡的味道叫醒。睁开眼睛,那个人逆着光站在窗边,以沉默而炙热的目光深深注视着他。他记得自己最后终于鼓起勇气。他记得他开口说 :“后悔死了,早知道一定给你真正的手机号码。”他心中忐忑,热切地看着张起灵起身向他走来,嘴角牵动。阳光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刺眼,他始终无法得知对方给予的答案。


北方城市的冬天干燥寒冷,近几年却总有雾气频繁光顾,遮天蔽日,几日不散。


在这样的天气下,吴邪度过了忙碌无比的一段日子。


他当初带着得奖作品应聘设计院,面试当天一进门心里便哀嚎一声,屋里坐中间的陈院长无比熟悉,正是吴邪爷爷的老相识。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讲不清,这圈子又小得很,吴邪想躲也躲不开。


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皮笑肉不笑:“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老五的孙子。你老爸的满月酒我去喝过,你小子出生的时候我也抱过。算起来,你还要叫我一声阿公。”


吴邪眼皮都不眨一下,抬头笑道:“不知现在四阿公还肯抱吗?”


旁边一人顿时笑得夸张,墨镜险些颠落。他把吴邪的作业集拿在手里翻来翻去,神色古怪。


我说,这位小朋友,来认个师傅怎么样。那人最后说。


面试结果没有悬念。吴邪回去和三叔汇报好消息,随口提起这事。

吴三省道:”……原来是他。人是怪人,不过有点真本事,一般人还请不动,肯带你也算你小子走运。”


吴邪讨好道:”估计还是看三叔你的面子。”


”你小子没事又给我戴高帽。我面子大连你都请不动,非要来跑北边给人当小弟使唤。“吴三省哼了一声:”今后还有你的好日子受,到时候别找我叫苦。“


这话果然一点不假。吴邪这个便宜师父自己叫瞎子,仿佛也想让全世界的人(尤其是吴邪)都陪他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大学五年吴邪也是熬夜赶图过来的,宿舍里人手一盏应急灯,图纸和运动饮料堆了一桌子,早上起来洗把脸又神情恍惚地赶去上课的日子可以算是习以为常了。然而相比之下,和在黑瞎子手底下干活完全不在一个级别。


整个三所里只有黑瞎子和吴邪两个人的电脑是双屏,看似十分拉风,其实上是双倍工作量的意思。他刚到那会儿正赶上所里一个结构师离职,人手严重不足,直接被抓去临时当半个结构用。从此吴邪左边开着CAD和SK,右边SAP2000和ANSYS,双刀流一样同时操作。如果可以把脑袋切开测量大脑温度的话,他总感觉自己的这颗大脑大概可以媲美一部正在充电的三星手机,下一秒钟可以看到灵魂从头盖骨上方缓缓出窍。


黑瞎子摆明知道他是谁带出来的人。二十年前,吴三省和解连环是对无人不晓的组合,他们之间是建筑和结构的典型恩怨,从头到脚都不对付,偏偏成了一对冤家搭档。作为两家后辈,吴邪和解雨臣的童年是在两人的乐高模型和心算课中度过的,后来解雨臣志不在此,从此四人双打变成二对一。解连环对他说过:“对现在的建筑师,要求了解五成的结构知识,就已经很难得了。但你是我教出来的,最少也要学到七成。”拜他所赐,吴邪大学的结构力学没敢有过A以下的成绩。


这一直都是件挺好的事,直到遇见黑瞎子。


黑瞎子这个人心狠手辣,笑里藏刀,且看上去一身痞气。然而此人涵养却是一等一的,非但从不发脾气,连半句粗口都不曾说过。吴邪大五那年去吴三省的那里实习,偶尔一天下来半边耳朵差点聋掉。黑瞎子不一样,他只会神经兮兮地笑一阵,然后告诉你这图不行,删掉重画吧。


吴邪第一次把作业交上去,黑瞎子给出的评价是:和我们家下人住的马棚差不多。


“我给了你三周时间,除了平立剖以外,至少可以画出两种深化图。你拖了一周才交上来,除了技术图纸,就只有一张手绘透视。我有你这个时间,三个方案都做完了。”黑瞎子翻着手机上的日历:”你脑袋里的想法很多,想的太细,手速却跟不上大脑。像你这样的人,谈起对设计的解读和立意,可以称得上精彩,但一动手就废了。这就是缺乏身体性训练的后果。你能构思出概念和目标,手的动作却做不到和思维同步。“


吴邪听得目瞪口呆。他每次画图的时候,就像有好几个小人在脑袋里打架,打来打去也没有一个最终结果,总希望各方面都可以考虑到,每次下笔都战战兢兢。


黑瞎子说道:“你现在还年轻,如果在这样下去几年,体感会彻底荒废。对你这种情况,解决方法就只有动手不停去画,提高你的速度。从今天开始,我会不断地给你模拟项目去做,我不管你要追求多创新的立意,规定时间之内,必须把图交上来。就算只少一张,也不必继续留在我这里了。“


这不是一句玩笑话。吴邪为此牺牲了无数睡眠时间。他必须强迫自己不去过多思考,只管机械般地画下去。一直以来的思维模式被颠覆了,如同一个右撇子改用左脚写字。习惯被改变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但终归也只是“想与不想,有多想”的问题。几周下来已经做到SketchUp一排几个窗口拖出来同时操作,熟练度达到条件反射,直接跳过了大脑思考的过程。


设计院理论上每天五点下班,然而没有人在这个时间准时下班过。睡在办公室是习以为常的事。通宵加班后,醒来往往又是凌晨四点。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入睡姿势也极其扭曲,脊椎僵硬得快要断掉。


他缓慢地活动了一下脖子,披着的黑西装从背上滑落下来。桌上两面电脑屏幕还莹莹发着光。黑瞎子坐在不远的位置上,手机里轻声放着一首歌剧,仔细听,男高音在唱:“……秘密藏在我心里,没有人知道我姓名!等黎明照耀大地,亲吻你时,我才对你说分明…”


吴邪不禁失笑:这人藏着不肯说自己的真名,反倒怪起别人来。


黑瞎子的唇边仍噙着一丝笑意。得走近才能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吴邪烧水泡了两杯碧螺春,把人叫醒。


“外套谢了。” 他把衣服搭在座位上,“起来喝水。”


黑瞎子含糊地笑了一声,接过茶杯感叹道:“有徒弟就是好啊。”


吴邪脸色发白地靠墙站着,偷偷把窗户打开一个缝隙,乳白色的雾气像烟一样渗进房间, 窗外整个城市浸泡在迷雾幻境。昼长夜短,还要有几个小时,天才会蒙蒙亮。


“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收我做徒弟。”吴邪扭过头问道。


“怎么,觉得自己不够资格?”黑瞎子看过来。


“不,只是好奇而已。”实际上这个问题他想了好久:“我有三种猜测:1. 你真有心教我些本事。2. 只是找个苦力 3. 享受从别人的痛苦中体验快乐的过程。”


黑瞎子被逗笑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另外一种可能性:为师就是欣赏你这种幽默感。”


“没有,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你脑子不正常。”吴邪诚实地回答。


“别想了,你猜不到的。”黑瞎子笑了笑,摸出一根烟。“不过,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之前收过的所有徒弟,最后都转行了。你韧性不错,我看好你坚持到最后。”


“你倒是乐观。”吴邪哼了哼,“我可不敢有这种信心。”


那些“出师”的师兄们一致选择转行不是平白无故。黑瞎子的指导手法简单直接,个人风格过于鲜明,经他手改出来的图,和学生的原始概念相差很远,很难不带他本人的影子。从某种角度来看,的确是扼杀个性和自由的做法,对建筑心怀抱负的年轻人,往往心生破灭。连吴邪自己也不知道这师徒情还能坚持多久。


次日下午上班,吴邪睡眠严重不足,困得眼皮粘在一起,一整天眯着眼心神恍惚,看得对桌小实习生简直心跳加速。


实在熬不住就只好拿出手机提神。下午两点大概是摸鱼黄金时间,大学建筑系群里叮叮当当全是新消息。大家各聊各的,但左右不过两派。一方愁云惨淡地互倒苦水,仿佛一场比惨大会,最后无外是商量着何时转行。另一边则是吹牛炫耀:“上个月和库哈斯见面,和我们商量合作下个项目……”“SANNA的工作环境就是不一样,妹岛老师气质好特别……”


“得了吧。”底下立刻有人开嘲讽,“怎么不说昨晚和KZ老总共进午餐呢?”


群里顿时一阵同仇敌忾地“哈哈哈哈哈哈”,吴邪咬着奶茶吸管也笑出声。


“听说KZ最近要和四院合作住宅项目,你们谁有个准信?“


“没听说啊……等等,老吴不是在四院吗?“


吴邪正躲着看热闹,忽然间被点名,赶紧关群装死。身处国营,私企,房产公司的各位不外是互相羡慕。虽自同一班级毕业,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但总的来说,大家在这个年纪过得都不会太得意。踏出象牙塔之际,最为功利的学生,心中恐怕也抱着几分梦想般的期待。入职一两年,光景已是大不相同。不能回头看,也不敢向前看。只有两眼一黑,硬着头皮不停向前走。好似身处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无舟楫可通。


吴邪自己的起点不低,但建筑这行很看资历,在他所在的大院里,一个刚毕业的新人就算想法再多,被一套接一套的图压过来,也毫无喘息的空隙。热情在日日夜夜中被消耗,整个行业的含金量都在降低,已经超出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的范围。


黑瞎子下午外出开会,山中无老虎,吴邪看准时间便迅速闪人。


下班高峰期地铁里人头攒动,蚂蚁一样黑压压地成片移动。车厢内空气浑浊,吴邪把脸深深埋进围巾里,眼皮打架地抓着扶手,不知该先吐出来还是睡过去。


到达中转大站,人群争先恐后下车。一个女孩摇摇晃晃经过,耳机线刚好勾住了吴邪的背后,差点带着他的背包一起私奔。


对方连忙道歉,试图把线从拉链的凹槽里解脱出来,但不知怎的,一时竟拽不出。


眼看车门就要关闭,女孩子急得鼻尖冒汗。吴邪毫不犹豫地拉她下了车,走到站台角落,耐心道:“慢慢来,不要着急。我等下一班就行。”


对方松了口气,脸仍涨得通红,揪着那根线不住道歉:“……怎么就这么寸!实在对不起,耽误你时间了…”凹槽只有一点点窄,不得不说,能卡进去也是太巧。


最后还是吴邪出手搞定。姑娘道了谢,支吾片刻,又问道:“不好意思,能不能再借你手机用一下?”随后按下一串数字。


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跑远了,吴邪呆在原地看她一边回着头,冲他比了个打电话的姿势。睡眠不足导致反应迟钝,隔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被搭讪了?



tbc


抱歉隔了这么久才更新……520快乐!

部分专业相关内容有资料参考,会在完结篇附上参考文献列表。但总体来说是我东拼西凑胡扯的,懂行的朋友请轻嘲…

这篇已经写完了,会很稳定地隔日更到完结。


顺便附上一张设计师在通宵加班时候的照片(小吴睡觉差不多就是这个姿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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