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我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想找到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能想象，像我这样的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会发现，就好比我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我有时候看着镜子，常常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一个人的幻影。

在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张起灵大概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他记得一些，忘记一些，对自己和这个世界尚存疑惑。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何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他，才会对着同样迷茫的吴邪说出这番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话。那种感觉，很像是原本麻木地放任自己一点点溺水的人，忽然之间有了一丝求生的欲望。

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

说出这段话的吴邪，他还是个尚未经历足够生死历练的孩子，他还那么年轻。阿宁还活着，潘子也在。真相扑朔迷离，未来危机四伏，但有三叔在，有潘子，有胖子……大不了还有张起灵，最后总会没事的。他这样天真的自信和乐观着，只觉得对方怕是有些夸张了，活生生一个人，消失了怎么会没人发现？他既不知道自己做出了怎样的承诺，也完全不知道张起灵的那番话意味着什么。他想象力丰富，却没有丰富到能够想象出对方背负的那样残忍的命运。

我来和你道别的。这一切完结了，我想了想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似乎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你了。

说出这句话的张起灵，已经完全恢复了记忆。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家族，自己的使命。对方的使命。难以抗拒的命运。他要做的事和他想做的事之间唯一的空隙，只能是远赴杭州，在北上前，和他最后的唯一的联系见上一面。“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可在双方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誓言还能成立吗？还能当真吗？但是他是当真的，他是很认真的。他可以说但他什么也没说。

现代社会，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特别远的距离。

说出这句话的吴邪，仍然对张起灵的命运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对方要去哪里，要去多久，为什么去，什么时候回来。没有办法，这可是闷油瓶啊，职业失踪人员，来无影去无踪。他的远行，似乎是一件毫无办法，容不得他插手的事情。直到对方把他捏晕在青铜门前，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墨脱，直到最后一块拼图找到之前，他依然对张起灵执意离开的原因一无所知。一无所知的人，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确是幸福的。然而这份懵懂，其实是一种很残忍的东西，对对方，更是对遥远的将来，第一次得知真相的自己。卷土重来的痛苦会是几十倍几百倍，近乎一场自我惩罚的报复：那一天的告别，他没能察觉到的，是一个溺水者最后的，无声的求救。他曾经与一颗完完整整拿给他，交予他的心距离那么近，而他浑然不知。

这对于一个人来说，可以说是一种诅咒。无论人生如何悲凉，总归是自己的人生，总好过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去做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事。他们发现自己变成牵线木偶，但是毫无办法，所有的张家人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去做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对于张起灵来说，他的人生太长，这样的天授不停的发生。每一次的发生，他都会失去记忆。他会无数次的失去记忆，人生被割裂成无数个无头无尾的岁月，不知道自己爱过谁，不知道自己被谁爱过，所有他经历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在看到这段话之前，虽然这些年来从各种原作的暗示和分析里，也能隐约猜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背后的大致原因，但这样明明白白写出来，还是第一次。

也曾经无数次疑惑，甚至有些怨念吴邪的不开窍，张起灵缺席的十年。因此，那些对”如果我消失“的惊喜，对”至少我会发现“的叹息，对”唯一的联系”的震撼，对“我是不会拒绝的”的感动，全部都是朦朦胧胧的惊喜，隐隐约约的叹息，不明所以的震撼，云里雾里的感动。就好像你看着别人的苦难化为文字，再深刻再痛心，与感同身受相比仍然天差地别。

我知道他们为走到今天付出很多，失去很多，艰难程度几乎算是一个奇迹。但到了今天，看到这段话，回头再去看几年前那个八月中旬的结局，才知道张起灵为了能在重逢的第一句话说出“你老了”三个字，为“记得”，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我知道他很苦，他们都很苦，但没想到能有这样苦。痛苦更苦，但甜蜜也更甜。

“我忽然明白，原来，勇气就是这样来的。当你爱一个人远超过自己的时候，你就变得很勇敢。“

——不如说，真正的爱就是这样从荒芜之中诞生的。当你发现有一个人爱你远超过爱他自己的时候，你就找到了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