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两章被lof屏蔽的重发不出来了,完整补个档



盗墓笔记2017年贺岁篇《盲塚》正文及引子01,02,03衍生,原著向


“留给你的都是腐朽的,他们会拿走一切可以拿走的。”——《藏海花》



引子


他出生时已是黄昏。


世界展现给他的第一道光转瞬间熄灭在地平线。暮冬来临,永夜从此驻进了他的眼睛。


空旷的祭坛独自对抗着苍凉残照,而他用无力双臂对抗重力。房檐下的铜铃摇动,这葬歌是给他的,他的名字即是命运。


那之后剩下的,只有一声寂静的,难以解读的叹息:

——张家终究是要没了!


他还不知道不久以后,这些将是他在今后的漫长岁月中能够拥有的全部。他不知道广厦万千已经早已崩塌,千年的断壁残垣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不知道这负重将如影随形,陪他走进永无止境的轮回中。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而他经过山,经过水,经过两个世界交汇的阴影,三界上下却了无痕迹。他还不知道命运的狡黠之处——如果这种东西真的存在的话——它将这一切的补偿早早埋下,让他带着一颗石头心穿过荒野,直至忘记今夕何夕。分不清幻境与现实。唯有这个时候,它才肯展示出仁慈的一面,又或许那才是真正的残忍?它等到惊雷乍响,雨水倒流,千年枯井在召唤中苏醒……总之,会有那么一个时候,冥冥之中的命运悄然降临。而他回过头,猝不及防一头跌进那一年三月的春风。


在那之前,他首先要学会的是不断忘记。


张起灵在古棺中安静地凝视着虚空,对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尚且毫无察觉。


就在棺门即将合拢前的一刻,他忽然睁大了眼睛,那双纯粹的黑眸惊奇地望向地平线的方向——仿佛看到了某个身披朝露的年轻人,他正从遥远的未来出发,早晚会跋山涉水前来改写自己苦难的一生。


他在黑暗中露出降生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然后闭上眼睛,开始了自己漫长的等待。




01.


一个人是由他的记忆组成的。


这是神经系统储存过往经验的的一种能力。人类一旦失去记忆,也就失去了对过往事件、感受、经验的印象累积。简单来说,就是失忆之前的日子基本白活了。


张家的失魂症是一种家族遗传疾病,传说中族内通婚的后遗症,血统越强忘性越大。普通人聚会时聊天吹牛,话题无非是“股市亏了三环一套房子,幸好还有保底,哥们最近如何?”“差强人意,上一单只有三千万”……而张家人凑在一起,比腹肌,比身手,比身价都是低段位,这时有人轻描淡提一句:“我记性不好,一次忘十年十年忘一次”……才立刻让人肃然起敬。


“所以,并不是永久性失忆?”吴邪问。


“可以这么说。”张海客吹了吹茶杯,一派怡然自得地坐在吴邪的正对面,从远处看活像一对双胞胎同台献艺。“失魂症发作后短时间内会处于完全失忆状态。张家为了规避这种情况带来的危险,从小就有针对这点的训练项目。关键信息和知识属于陈述性记忆,求生所需要的技能是程序记忆。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两种记忆都转化成长期和永久记忆。一旦失忆,通过特定环境和语言下的刺激和条件反射,优先恢复永久记忆以便完成任务。”


“发作的机制是什么?周期性,外界刺激,还是都包括?”


“目前来看,应该都包括。但具体的触发条件还不清楚。”张海客无奈道,人类对大脑的研究目前为止十分有限,就算张家也不过如此。


“不清楚还在乱搞,真是传播玄学的典范。”吴邪毫不留情地讽刺道,”这年头不惜用近亲繁殖追求血统纯正的也不多了,除了竞赛猫犬就只剩下你们张家。“


张海客澄清道:“本家,你说的是本家。我们外家已经不搞这一套了。”


吴邪没理他,“也就是说每次格盘重装,之前的文件就全部清空了,但系统自带的程序却还在。”他推测道:“比如空当接龙和扫雷。”


张海客微微一笑,“你说的这两个……属于例外。”说着,眼睛一边在吴邪和旁边一直没开口的人之间来回扫了扫,意味深长的表情。


将自己与他人相关的回忆转化成一段永久记忆对张起灵有多难,吴邪非常清楚。要形成一次长期记忆,人的大脑不但要加强电信号和化学信号引起的突触连接,往往还需要神经突触数量的增加,这意味着基因的转录和翻译,即在大脑中合成新的蛋白质。经过反复多次的演变,巩固和复习,付出巨大努力才能成功完成这个过程。普通人尚且如此。


想到这里,吴邪心里就对挤满他客厅的这群人宽容几分。


临近年关,张海客带人来福建拜访族长,主要任务是把族谱补全。


张家人多半已经从张海客那里了解到他们落脚这个村子的原因,于是带了一堆脑黄金鱼肝油大杏仁一类预防老年痴呆症的保健品,实用的东西没几件,主要是略表孝敬长辈的心意。张起灵看上去当然并没有任何呆傻痴苶的症状,然而就是不为所动的在旁边一站,人来了也没什么反应。黑压压一排人高马大的爷们在他面前显得畏手畏脚。


一个小辈低着头,双手奉上那份不完整的族谱。


在满屋的张家人虔诚的目光中,张起灵把东西接了过来。


“印象不深。”他看了一眼,说完就把东西放下了,好像这一屋子人姓张,章还是脏都和与自己无关。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吴邪侧过头,看到几个挺熟悉的名字,随口问道:“让我看一眼?”


递东西的小辈——年龄至少比吴邪大上三四轮——立刻用眼神请示张海客。


“你要是肯帮这个忙,和族长出面是一样的。”张海客道。


胖子在旁边爽朗地笑出了声,吴邪假装没听到,拿过族谱仔细研究起来。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他从小在爷爷的老九门江湖故事中长大,后来又得了日记,嗑了蛇毒,恐怕比大多数张家自己人知道得秘密还多,这个忙还是可以帮上的。


他心情不错,和张海客东拼西凑确定了几个人的身份,瞧见张起灵若有所思盯着张大佛爷的名字,又来了兴致,聊起了老九门的故事。吴邪本就有些好为人师,讲起故事绘声绘色,这种人才张家可少见,小张们一时间都竖着耳朵听得认真。


——结果说着说着就跑歪了。


“……大老远绕路跑到杭州,还以为要借钱买房,结果饭吃到一半扔句再见就跑路,我想莫非是没钱付账?想来你们家缺钱又缺人,该办事的时候半个影子找不见,连个陪人上路的都没有。 ”


“追了三天三夜,差点没冻死在火车站,山脚下现买装备……不让跟着还开双人间?后来又冒出个百米内自由击打的大招,这是族长的特殊技能还是你们人人都会?非要搞到我们俩都山穷水尽才肯讲一句实话,后面还跟着十句猜不透。你们有谁听说过完形填空吗?很可能就是你们祖上发明的。”


小张们听得敢怒不敢言,一脸不可置信,纷纷将求救的眼神投向另一个当事人,希望族长能出面维护住本家名声。但张起灵只管在一旁听着,唯一的动作是给这个抹黑张家的造谣者添了几次茶杯,还一改之前漠然的神色,眼睛都带了几分笑意。


要是早出生几百年,张起灵或许有成为昏君的潜能。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张家的后辈们忽然就对这位不肯归家的族长有些释怀了。


故事讲得略为放浪形骸,导致气氛比之前更加沉默。


胖子认为情况还可以再抢救一下,否则收了人家的礼还一顿嘲,伤了两家和气。于是第三天就给一行人安排了趟温泉行,泡完澡又分组唱K麻将。外面天寒地冻,池子里热水泡着,暖呼呼的水汽蒸在脸上,再僵的脸也放松了几分。吴邪自认之前放飞过头,不好意思离人家太近,就和张起灵一起甩手当壁花。胖子和张海客倒投缘,两人霸着麦合唱,歌词一首比一首奇怪。吴邪本来还有兴致在旁边翻翻歌单,抬头老看见张海客顶着和自己一样的脸在唱“眼睁睁地看着你却无能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心情十分微妙。干脆窝在角落抱着手机刷朋友圈,看王盟汇报工作。


耳边的歌声遥远又恍惚,他很快就迷迷糊糊歪在沙发上。


张起灵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吴邪睡得蜷成一团,顺着沙发眼看就要掉下去。他起身想要把人抱回屋里,还没碰到就被对方一把抓住,看到是他才松了手。


吴邪半睡半醒,艰难地撑着眼皮,两扇睫毛在张起灵面前颤开又合上,像困在蛛网里挣扎的蝴蝶。


他用手心盖住吴邪的眼睛,轻声道,跟我回去睡。


没想到这人死活不肯动,嘟哝着:“满屋子你家亲戚,谁知道有什么鬼我不能走”之类的胡话。张起灵抱是抱得走,就是怕他一觉醒来闹心,只好把人放平在沙发上,脱掉外套要盖上去。


后面忽然递过来一张毯子。他转头去看,毫不意外一张熟悉的脸。


“刚才去问服务台要的,衣服族长还是穿着吧。”张海客笑道。


张起灵嗯了一声,把毯子展开盖在睡着的人身上,又仔仔细细掖好被角。


张海客道:“族长,这次来其实……”


他不是个犹豫的人,张家容不下犹豫的人。此时却不知为何,准备好的问题有些问不出口。


考虑片刻,还是继续说下去:“这次来其实还想问族长,张家祖训可还记得。”


包间里灯光昏黄,午夜后四周仍然歌声不断。胖子他们刚选的歌单一长串没唱完,一首首连着放能放到明天早上。张起灵一首都没听过。


被问的人不为所动,睡着的吴邪却像忽然感应到什么,嘴唇张合,含含糊糊说出几个字。仔细去听,发现是“想吃生煎”。


张起灵轻微地笑了一下,他自己并不觉得什么,旁边的张海客看在眼里却很是唏嘘。


那些前尘往事,其实早已不再可寻。张海客多年身在外族,对本家的规矩本就没那么执着,张起灵的态度反倒让他有些欣慰,仿佛千头万绪一下都解脱了。


“不想记着的,忘了也好。”张海客坦然道,话里有十分真诚,说着便伸手去拍张起灵的肩膀。


张起灵没有闪开。张海客这才想起来,面前的人其实也是他的兄弟。


早上张起灵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吴邪正顶着睡乱的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见他出现在门口,眼睛瞬间睁大了。


他把东西放到桌上,手上沾了点水,从后面把那头乱毛一点点顺干净。


“居然一个人跑回屋里睡,小哥你太不够意思了。下面一屋子你们家酒鬼都不管?”吴邪埋怨着捏住张起灵的手,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装作不经意地瞄向他带回来的袋子,“……胖子刚打电话说被猫抓了,你说他这么大岁数去招惹猫干嘛……哎,你一大早到底干嘛去了?”


“早餐。”张起灵言简意赅,只回答他最后一个问题。


吴邪打开张起灵带回来的盒子,白蒙蒙的蒸汽瞬间冒了出来,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飘了一圈,又香又暖,他掰开筷子往嘴里送了一个,肉馅烫得舌头打卷。边往外哈气边口齿不清地问:“泥肿么…呼呼……知道窝想吃贼格?”看来是把自己昨晚迷糊到讨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张起灵好笑地摇摇头,倒了杯水放他手边,哆啦A梦一样从袋子里掏出醋碟和切好的姜丝,然后又拿筷子把剩下几个生煎夹开一道口子,大小刚好够把里面的热气释放出来。


“我猜的。”


他唇角微笑了一下,最后是这么说的。


02.


张家一行人走的时候,吴邪和胖子开车跟着去送,路上张海客和他们坐同一辆车,胖子看上去还挺舍不得他的,一个劲问他们这是回香港还是另有去处。


“先回香港,然后就不好说了,我们这种人,一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张海客道。


胖子靠了一声:”不会吧,还想着反清复明的复辟大业哪?现在新兴产业多红火,你们这群人怎么就没有一点与时俱进的精神。”


张海客笑了笑:“振兴张家已经不是我们外家要操心的事情了。但做这一行的人,最后能彻底金盆洗手的能有几个,你们应该很清楚。”他悠悠道,“北方每年夏初都有一种雨燕飞来筑巢,停留一段时间,七月末又迁徙离开,远到南非越冬地。这群鸟每年要飞近4万公里,大半辈子都活在路上。也许它们也想停,但是停不下来。”说完看了眼后视镜里点着烟的吴邪,“你呢,也不可能一辈子窝在这村子里吧,什么时候出去见人啊?”


“再说吧,我现在又没什么正经事要忙。”吴邪漫不经心道,“你们只管飞你们的,飞到冥王星算能耐,只要别把硬拉上别人就好。”


张海客呛了一下,摆手道:”哪敢啊,小佛爷亲自批的病假条,我们哪敢再打扰族长养病。”


他说的是张起灵从长白山出来那天,吴邪连着鬼玺一把拍在案板上的“诊断书”。上面大概意思就是,张起灵其人,被其爱人吴邪先生诊断为:一个从小遭受封建家迫害,先天基因缺陷外加后天外界强烈刺激导致的自主神经系统长期处于战斗-逃跑激活状态的病人。


高考第一志愿是医学的苏万同学手机挂着VPN在维基百科上查了半天,绝望地发现这个自称本科建筑学,兼职古董铺老板,作家和摄影师的盗墓头子,好像并没有哪里说的不对。


神经内科吴大夫的诊断写着:症状确凿,谨遵医嘱,治病休假,期间未定。


胖子有点听晕了,“……不是,天真啊,这正常人的标准用在小哥身上合适么?”


“这可全符合他的症状。”吴邪不以为意道,“我早说了,他病这么久总得找时间治治。”


胖子一愣,“我还以为你那是瞎掰骗人的。”何况要说该吃药的,你肯定排小哥前头啊——这是没说出口的后半句。


“要相信科学。”吴邪言之凿凿,“科学解释不了的,就信我。”


然而张起灵浑身玄学,科学见他也要敬畏三分,所以最后当然还是要信吴邪。


吴邪说,过去那些非你不可的事,现在你也看到了,我也全都可以做。所以天大地大,我不信你找不到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


语气是诚恳的,张起灵静静看着他,发现几乎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


张起灵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那你去哪里。


吴邪拿了地图出来,点出东南角一个大概的地点。很偏僻,张起灵没有去过的印象。近海又临山,潮湿多雨,利于呼吸道恢复,但对关节并不友好。


中国很多这样的小村落里,都有对本地特产神鬼化的幻想和传说,真实度近不可考,雨仔参自然也算其中之一。他们刚到的时候,村民很热情地帮忙指路。沿着山上的溪涧零星长了一路这样的野草,看上去无人光顾,吴邪采了很多装进袋子里,花瓣一小粒紧紧挨在一起,白得像珍珠西米露。把它和红糖糯米揉在一起,是当地一种叫“米奇”的传统点心的馅料。福建的点心多有糯米,这道更是糯米包糯米,吴邪不爱吃这种甜食,做出来的几乎全到了张起灵和胖子的肚子。


三人坐在天井里吃饭,摆一张折叠桌,天气好的时候沏壶茶可以一直坐到午饭时间。剩下的粮食渣子全被张起灵收了倒给前院里的鸡仔。鸡窝旁边搭了个小菜园,瓜果蔬菜种得稀稀拉拉,是不指望靠它们做菜的。角落坐着一颗大香樟,高出院墙一大截,通常有一股香气,味道很特别,可以防虫。夏天风一起,连着整个房子都闻得到那种味道,雨落下来树叶沙沙响,雷电交加也巍然不动。有一次张起灵坐在树下,吴邪拍了张照片传到朋友圈里,底下配字是:家用户外清香型驱蚊神器搭配室内无香型,没有市场竞争压力。


三人住的是村里唯一的红砖大厝。雨村位置偏,这之前已经空了好几年,中间几次返修,标志性的红砖白石仍然完好无损。据说当年砌拱没有水泥,拿了石灰拌着红糖当代替,百余年来雨水敲打,滴心不透。屋顶也讲究,燕尾脊高翘,檐尾分叉为二,每逢雷雨天便可尖端放电。屋子是气派,却只有三个人住,其中一位还要长期在北京福建两地奔波,五间屋子的利用率只有百分之而是。没人住的只好放着落灰。


厨房虽在两厢角落,却是最热闹的一间。门边上还贴着吴邪写的对联:蔬菜瓜果新新新鲜,鸡鸭鱼肉香香喷喷*。一手草书灵动活泼,里面干活的却是另外两人。胖子不用说,他是个老饕,手艺自然差不了。但他不常在,剩下的日子里吴邪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他的厨艺倒不能说不好,但几道菜翻来覆去的做,时间长了也很难不腻。有次下雨着了凉,药吃了小半个月感冒也没好全。最后张起灵上山摘了几颗紫苏,给他和姜丝一起熬进粥里,几碗下去就全好了。这之后张大厨在灶台旁边支了个架子,照着iPad上的菜谱做得像模像样。吴邪只能坐在门外给他磨刀,这活十分枯燥,他的臂力也跟不上,没多久“嚯啦嚯啦”的声音就停了。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张起灵在平底锅上摊润饼,面糊在锅上一蹭一贴,几乎瞬间成了皮,这中间火候和时机不好把握,不能太干也不能太稀。张起灵右手快速一提,起落间就是一个完美透明的圆饼。


吴邪旁观了一会儿,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小当家师父。”吴邪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张起灵拿着磨到半新的刀,把胡萝卜,韭菜,豆腐干和蚝肉一一切丝炒熟,双指磨碎一把花生,拌上砂糖等着包馅。身后还迟迟没有声音,他回过头,吴邪斜倚着们,懒洋洋地冲他笑。


“……忘了要说什么。”吴邪抬头想了想,一副无辜又茫然的样子,身后是一圈橘色的晨光。张起灵向他走过去,那团光就渐渐融进两人之间。


吴邪的日子清闲得很,他早上起得不晚,但不可能早过张起灵。后者在此前数小时内已经完成了晨练,扫地,做早饭,喂鸡,吴邪只负责饭后刷个碗,之后就窝在偏厅里看书喝茶。张起灵有时陪他一起,有时在屋外,两人总有不在同一处的时候。他偶尔听到屋子里某个角落传出吴邪叫他的声音,放下手头的事过去问,那人又睁大眼睛忘了到底叫他干嘛,左右也不会是什么要紧事。


人一放松脑子就跟着不转,吴邪前几年绷得太紧,如今闲下来就有点收不住,开始谁也没察觉出这能出什么乱子。赶上张起灵刚到新地头,强迫症发作要把方圆十里的山地摸得一清二楚,三天两头上山探路,去一次要一周左右。某次带着东西回来,进门就看到吴邪一动不动靠墙低着头,屋里一片漆黑。张起灵把灯点上,过去碰他的手——冰凉一片。吴邪抬起头,眼尾通红,脸上却没有意思血色,好似见了鬼一样,神色间满是惶恐。


在那一刻张起灵下意识地判定自己大概是患上了某种急性心脏病,他花了几秒找到自己的声音,紧紧攥着吴邪的双手,轻声道:“吴邪,你看看我。”其实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临走前和吴邪特意说了两次要出门,后者肯定是又忘记了……但这些并不重要。


吴邪渐渐明白过来,他任张起灵握了一会儿,手心终于有了点温度。“小哥,你……让我自己想想。”说完独自回了屋,张起灵在外面站了几分钟,没有跟上去。


那个时候,他以为吴邪只是害怕他的不告而别。


过了几周,张起灵照旧出门巡山,吴邪早上起来人已经不在了,饭桌上扣着温热的一碗粥。下面压着字条,是从他书房那叠宣纸上裁下来的,上面写着简短的两行字。


胖子从北京回来了,看到客厅的小桌子上多了个金星紫檀镂雕的方盒,立马眼前一亮,走近了发现里面还搁着厚厚一摞纸条。拿起来一看,赶紧捂着眼睛丢下了,冲另外两人喊:“我说你们小两口谈恋爱写情书,怎么还到处放!”其实每张上面不过一两句话,还全是家长里短,不知怎么就被胖子看出来腻腻乎乎的味道。


他把盒子的照片发到朋友圈上,时间线的上一条是解雨臣在欧洲新买的游艇,船身喷了一个大大的“XIU”。霍当家在胖子的照片底下感叹:“花姐,这一波你可输了。”解雨臣回道:“不急,等他们来了北京再战。”


张起灵到底没能和他们一同去成北京,他的身份证比想象得要难办一些。临走前,吴邪想了想,只嘱咐了一句千万别再用井水冲凉。胖子在门外嚷:“小哥你出门把门锁上啊,隔壁大妈老趁没人用咱家电话打长途!”


这一回张起灵暂时没给隔壁大妈偷电话费的机会。他待在比平时还要静上很多的房子里,扫了院子那的一地落叶,又搬梯子补上一块下雨天漏水的屋顶。赶着一个晴天,家里的被单窗帘也都洗了个遍,连着书房里吴邪的毛笔一起,干干净净挂在天井里晾着。


晚上去打井水冲凉的时候,在桶里摸到一张纸条,借着月光看,上面是吴邪的字:就知道你根本不听话!


吴邪总会有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是颇为孩子气的,像当年给胖子的后背涂“爽肤水”的时候一样。他胸中充满奇异的感觉——张起灵笑了。


这笑容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无人知晓,只有他的驱蚊搭档老樟树,在月光下对他微微摇一摇头,树叶发出嬉笑声。


张起灵把纸条收好,在树底下站了一会儿,还是进屋开了热水器。


03.


张起灵是个不好评价的人。


他身边那些老熟人——若将他们统称为朋友的话,通常持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抛开身手和阅历不谈,他对某些领域的认知实际上相当懵懂,比如生活,比如感情。这种观点来自于吴邪和胖子,在张起灵失忆期间他当走失儿童一样照顾的人,他俩也算是独一份。反对者的意见,以黑瞎子和解雨臣为代表,则认为前者的想法实在天真。老神仙在人心犹胜鬼神的行当里摸爬滚打百余年,可不是只靠一把刀过关斩将的。


人的灵魂其实平淡无奇,绝非高贵不朽。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任何人都能看清人性中最直白的本质,那便是痛苦与欲望。是的,情欲和痛觉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作为其中一员,张起灵没有可能逃过一劫。然而他对七情六欲的了解,与盲人知晓天蓝草绿的程度是一样的。痛觉和情欲与生俱来,无法舍弃,人却可以选择无视。或者说,没有痛觉,也就没有情欲。没有欲望同样没有痛苦。就像光明与黑暗互相依存,情欲与痛苦以同样的方式定义了彼此。


他已经记不得痛楚第一次降临是何时何地,然而把吴邪从悬崖下的雪堆里拉出来的那一刻,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绝非那只在半空中摔断的手腕——产生了这样突兀的痛感。就像吴邪本人一样,这样的痛楚令他感到惊奇。寒冷的空气像刀割一样刺痛他的肺部,吴邪狠狠地盯着他,雪盲令他的眼睛蒙上一层黯淡的光,两千平方千米的冰川雪地加起来也不及那双眼睛能够容纳的决然纯粹。与痛觉随之而来的是欲望。张起灵尚无法分辨这欲望产生的来源,离别近在咫尺。


十年过去,它已在他体内落地生根,将其定位却仍是一件难事。


定位本是多余,却可以有效界定一些限制和边界。朋友?当然。生死之交?毫无疑问。拯救者与被拯救的人?的确如此。家人?并不为过。


那么恋人呢?或者说,爱人,情侣,甚至夫妻?如果没有血缘的朋友可以成为家人,那么爱情又是否只是带有情欲的友情?


这样看来,是否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倒有些值得考虑了。张起灵一贯的果断决绝在他未知的领域一筹莫展,他忍耐身体深处隐隐作痛的欲望,同时开始学习与这份模糊不清的感情和平共处。它通常相安无事地在那里沉睡,偶尔因为一个笑容或者碰触而睁眼醒来,向他发出诱惑而不满的低语。


一个普通的下午——总会有那么一个下午,胖子回了北京,吴邪跟他到附近的瀑布下垂钓。他们坐得不近,中间隔了好几个胖子的距离。那是一段安静的时光,阴霤沉吟,四周积水成帘飞洒,水流声清晰入耳。乌云在远方开始聚拢时,张起灵带来鱼篓已经快满了。他收好鱼竿,向吴邪走过去。对方不知何时睡着了,嘴里含着一株随手揪下来的野花,珍珠色的花瓣随着呼吸抚过他柔软的唇畔。


他将那朵花轻轻拿下来,将同样的部位含在自己的嘴里。


雷声渐近,吴邪仍然安稳而天真地沉睡着。张起灵迟疑地伸出手,水桶里的游鱼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雷暴将至的黄昏,下山的小路平坦顺畅,幽深的树林从道路两侧无限延伸,无数条瀑布就藏在林中深处意想不到的角落,发出隐隐水声。远处乌云密布,饱含雨水,摇摇欲坠的挂在山头上。


远山之外,仍是远山。


雷声与积雨云在张起灵身后急驶而来,他脚下始终保持着平稳的步伐。小路很长,长且幽静,几乎看不到任何人。此时山雨欲来风满楼,薄衫被凉风吹起。厚重的云朵被老天的雷霆之怒追赶,不断掠过头顶,在云与云之间是一段阴影与另一段阴影,他的身影时而隐遁在暗处,转眼间又在下一段间隙中显现。


他渐渐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张起灵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温凉的东西轻轻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抬起头,天空尚是干燥的。


吴邪在他背上睁着眼睛,无比严肃地开口了:


”……小哥,咱们的鱼呢?“


张起灵眨眨眼睛,“放了。”


“……啥?”吴邪不敢置信地凑到他面前,似乎想要确认这是不是有人假扮的。“怎么就给放了?那咱俩晚饭吃什么啊?”


话音刚落,风又来了,更强烈的风。厚重的云堆在撕扯之下仓皇四散,似乎灵魂也会在这撕扯下剥离出窍,卷进身后那片漆黑的风暴中。头顶天空剧烈变幻,风猎衣襟,背上的重量却将张起灵稳稳地固定在原地,他们贴近的头发在半空中缠绕着彼此。


那并不是一滴雨,张起灵后知后觉地想到。


长久盘踞于心口的痛楚化成了一道暖流,熨帖而温热,沿着经脉通络流向四肢,令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吴邪抱紧了他,在他耳边小声嘀咕着:“不至于吧,亲一下这么大反应……”


张起灵唇边展开一个淡淡的笑容,他用额头轻轻贴了帖吴邪的额头,道:“那不算。”


不算什么?当然是不算一个吻。吴邪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头顶一道电光划过乌云,声音瞬间淹没在轰隆声中,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


第一个吻之后,他们有了无数个吻。


世界上唯一能够被他占为己有的热量被他紧紧拥抱着,他们交叠的身体缠得更密。粗糙与光滑,凹陷与起伏,坚硬与柔软,伤疤与治愈,缺陷与完美……一切背道而驰都得到了和解,一切不可融合都抵消为零。原来无法忍受的痛楚也可以同时是难以抵御的快感,原来疾风骤雨的同时也可以是轻如蝉翼。吴邪在他掌心之下发出破碎的喘息,泪水随着睫毛的颤抖而抖落在陷落的唇角。如同破晓吞噬光明,他渴求地将这一切深深吞吻。


他终于了解到他的家族为何要将情欲列为最高级别的禁忌。原来那是内心深处对欲望的恐惧,欲望当然会带来软弱,因此他们摒弃了一切欲望。满满长夜尚可以等来黎明,而他的灵魂永远禁锢在暗无天日的深井中,漫长生命中始终游荡。继承所得皆为腐朽,探索而获皆是幻影,过去与未来之间没有分别。但欲望的碰触——欲望啃噬着黑暗的边角,任何幻境也无法模拟出这样的碰触。


它不可能是一场虚空。


这是他拥有过最真实的东西,带着呼吸与热度,永生的孤独在记忆中那团篝火中燃烧殆尽,火星与余烬一吹而散,灵魂从中剥离涅槃,蹒跚,踉跄着扑向永不熄灭的火光。


他轻如流云的灵魂从此注入了欲望的沉重。身体因此越来越沉,最终不堪负荷地倒在吴邪身侧,双臂却仍然牢牢将他与真实的唯一联系收纳于怀,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嘴角的笑容淡下来,化作某种温柔而悲伤的情愫。


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溢满他的胸口,在那一瞬间他心中升腾了一阵难以抑制,近乎荡气回肠的柔情。


此情此景之下,存在一句如同例行公事,约定俗成,令人脱口而出的句子。


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吴邪的动作阻止了他脱口而出的句子,他用自己被吻得炙热绵柔的唇瓣摩挲着张起灵耳鬓。


“小哥睡吧……很累了。”


声音很轻,却是不容置疑的意思。说完他就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张起灵怀里, 不肯再出声了。

那句仪式般的话语,也像飞进风中的鸟一样,转瞬即逝间再也无法捕捉。


*****


“受宠若惊,真的。”黑瞎子靠着墙,似笑非笑地看着张起灵忽然出现在自己家客厅,却是没有半点意外之情,好像早预料到他会来一样。


“张家两位老小弟刚走,你错过他们了。“他调侃道,满脸写着错过好戏的遗憾。“你真该亲眼看看,吴邪差点把我们家客厅拆了。”


张起灵没理他,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一样东西,直接朝人抛过去。


黑瞎子反手接住,打开一看就乐了——这东西至少可以保他半年性命无虞。


“原来我这条命这么值钱。”他啧啧道,“这么大老远急着赶过来,我都不知道哑巴你有这么看不得我死。“


张起灵反问道:“你很想死?”


“咱们这种人,到这个年纪的烦恼已经不是怎么多活几年,而是怎么死才舒服一点。”黑瞎子微微一笑,仿佛对两人之间的这种对话感到十分有趣,“顺其自然,还是在逆天改命的路上死不瞑目,从结果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过程差别可就大了。”


“我知道你和我不同,你……”他刚要说下去,就被旁边“哼”声打断了。苏万没好气地放下水壶,他一贯看不得黑瞎子对生死之事玩世不恭的态度,方才进来给他们添水的时候听到二人的对话内容,一时没忍住在旁边插了句话。没想到话音刚落,两人瞬间同时向他看了过来。


“干、干嘛啊?”黑瞎子一人也就算了,再加上个张起灵,苏万顿时心虚不少,手心直出汗。但还是嘴硬道,“你们在这里生生死死的,太不尊重生命了,还不许人说啊?“


黑瞎子笑道,“怎么不许了,有胆子吭声就别抖。把你刚刚说的重复一遍。”


“以为我不敢吗?“苏万腿肚子打着颤,但仍然无惧地转头直视张起灵,随即果断出卖队友,“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吴老板说的。”


他记得那是在巴丹吉林见到吴邪手臂上的十七道疤痕的时候,他和黎簇好奇地询问起这些伤疤的来历。吴邪轻描淡写的描述一番后,黎簇哼了一声,不屑道,你这样随便往胳膊上划几道有什么难的,我后背的刀口比你还多。谅你也没有切下去的决心,还是怕死啊。


吴邪闻言笑了,眼中的沧桑全藏在烟雾后面。那是一个好看的笑,带着对孩子的怜悯和宽容。


死是一件轻松的事,谁都可以去死。吴邪说道,生才是严峻的,勇气永远是给想要活下去的人准备的。*


苏万他们面面相觑,似乎被与”英勇赴死“的相悖的这番话震撼了,从此他将这句话记得很牢。


黎簇曾经和他说,吴邪是一个弱者。那么相对来说的强者大概就是他们师父黑瞎子,或者张起灵这样的人。但强与弱的定义又是如何呢?苏万不愿意变得像黑瞎子那样,于是他想,自己大概也是一个弱者吧。


“这俩便宜徒弟又算白收了。”黑瞎子摇头,倒没看出有什么失望的表情,“知其不可而为之,我这大徒弟,可真是……”


他一边感慨,一边看向张起灵,”你也不能一直这么惯着他。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你应该最清楚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他说他明白,其实根本接受不了。“黑瞎子敛起笑容,”这里面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你。因为你才是队伍最末尾的那个人。“


张起灵曾经无数目睹人的死亡,当你活得时间够长,这便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他是“张起灵”,面对死亡是他的天职。他所经历的那些临终时刻,人们所表现出各种不甘与释然,最终都将渐渐熄灭,直到浑浊的双眼再无光泽。有时他甚至会帮忙合上那些睁大的眼睛,好让他们不至于死不瞑目。他们的死和一只鸟的死毫无区别。


他第一次在吴三省的队伍里见到吴邪,那是很多年前山东的事了。一行人从墓中死里逃生,一番休整后准备各自离开。张起灵从房间走出,听到宾馆门口吴三省和手下说话的声音。那伙计语气略为担忧道,小三爷看上去没什么精神,胃口也不好,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吴三省似乎是吐了一口烟,嗓音干涩道,还不是大奎那事……说了不让他来,这下好了,开弓哪有回头箭。然后就是长长一声叹息。


张起灵想起那双好奇睁大的眼睛,还有他在饭桌上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好笑,更多还是漠然。他当时心里想着,太嫩,实在太嫩。像三月刚冒头的第一茬嫩芽,一碰就折了。有看着不耐烦的人去踩,却让他又忍不住去拦上一拦。


谁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此吴邪毫无退路地走上了这条路,而张起灵这一拦,直接把人拦到了青铜门前。


多少年过去,张起灵从门中走出。身边的人用各种方式告诉他:吴邪变了。张起灵能看到他眼中的疲倦与厌世,类似经历当然会让一个人产生这样的变化,张起灵并不介意。但他很快发现那是一层伪装,真正的麻木和超脱绝非如此。他的确历经沧桑,有资格名正言顺地说服自己早已今非昔比,以此逃避本性,同时逃避曾经因本性而生的痛苦与折磨。


然后他们遇到了雷本昌,或者说是他的刻意设计,让吴邪遇到了雷本昌。如果说变老有什么好处,大概是可以坦然放下一些执念,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但吴邪仍然在乎,那些曾经的伤痛,在时间中失去的一切,不可逆转的衰老和死亡——是他无法和解的命运,是无法交予他人的包袱,只能背负前行。吴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胖子说吴邪的本名应该是吴黛玉,专属流派哀怨式盗墓。


“你说这小子都长进到哪儿去了,我反正不见得,连肉都没多长几斤。”他颠着勺在大铁锅里炒土豆丝,张起灵刚回来就闻到院子飘着一股油锅和青椒的味道。“好容易威风几年,结果你一回来又一朝回到解放前……小哥多吃点。”说着就给张起灵舀了一大碗米饭,两人面对面坐在客厅的小餐桌上,一起吃午饭。


吴邪不在。胖子说他没来得及吃饭就出门了,说是去附近一座寺庙找道士打听五鬼搬运。


吴邪认为胖子做菜很好吃。张起灵想着,他喜欢这种简单地道的家常菜,也许他们以后可以多试试北方的口味。


他起身去洗碗,被胖子拦住了。


“小哥你搁那儿别管了,去把天真叫回来吃饭。“


张起灵放下碗,迟疑片刻,问他吴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哎哟,天真心里头想的事儿那可多了。”胖子哈哈大笑,接着又叹了一声,“刚黎簇那小子来了一趟,他心里不好受。唉,这孩子也是可怜……”


“要我说,他现在也就听得进去你的话了。小哥你好歹劝劝,不行就把他叫回来,这小子饭都没吃就跑了。”


张起灵点点头,接过胖子递过来的大衣和手套。



***


北京下过雪,冬日昼短,银白的街道在薄暮中铺满流光溢彩的颜色。他花八块钱买了票,售票厅的大妈很热心劝他不如明天再来,还有一小时就要闭馆。张起灵拒绝了这份好意,一脚踏入古圆中。


这是一座曾经荒废的寺庙,初建于元延佑年间,曾多次遭遇破坏,建国后又被占用,直到九十年代才恢复原状,作为民俗博物馆对外开放。


寺庙里提前下班的道士与他擦肩而过,暮色中的园子十分僻静,香客很少。尽管修缮得体,昔日的神道石碑历经几场大火,难免有些残缺不全,偶有游客在旁边拍张照片,更多的雕栏玉砌仍然散落在无人问津的荒地上。千百年来人类借用建筑和物质的不灭与时间抗衡,试图将自己的精神传递下去。这些建筑和石像其实并无灵魂,或是任何精神,却恰恰因此获得永生的权利。


古殿飞檐色彩黯淡,风雨将其中精致的雕纹剥蚀斑驳,日光西垂,将石碑的影子拉长,鸟儿在中间跳来跳去,像从牢房窗口的栏杆向外望去的世界,里外皆是一片废墟。


他在一棵参天而立的老槐树下看到吴邪。他穿着胖子本命年得来的一件红棉衣,尺寸差太多,像是披了件空荡荡的大红斗篷。


张起灵向他走去,吴邪正坐在石阶上和以为小道士聊天。寺院内的落雪尚未来得及清理,一地白霜衬得他身上的红斗篷格外显眼。


小道士看到他走来,微微一笑。吴邪跟着转过头,“小哥,你怎么来了!“他惊道。


他在吴邪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手套,毫不避讳地套在那双冻得冰凉的手上。吴邪“呃”了半天,鼻头和耳朵泛着红,小道士见状了然一笑,随即向他们拱手道别。


这是闭园前的最后半小时,他们并肩坐在石阶上。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试图走近对方。就像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他们越想走近,反而离得更远。在相隔最遥远的时刻,张起灵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下沉沉睡去,他是这座牢狱永不赦免的囚徒,灵魂却沿着冰冷潮湿的高墙向地面奋力奔去,触摸到地面上世界悄悄发生着怎样的翻天覆地,那传至地下,微小的颤动仿佛是刻意向这座千万年来的古老神殿挑衅,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清楚这变动因何而起。


他在那里做过许多的梦。年少的他们在无数世界千百次相遇,那个夏末初秋的湖畔永远没有离别。那是一些美好的梦,他尚无法确定这到底能不能算作爱。


这深渊实在深沉,他的念想像一粒尘土从上面滚落,滚落,滚落,掉进更黑的深处,激不起任何声响。


但他心中却因此有了生的温暖气息。一个人只要学会了回忆,就再不会孤独,哪怕只在世上生活一日,也能毫无困难地凭回忆在囚牢中独处百年。*


他甚至梦到了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瀑布飞落的山野间吴邪含着花瓣的睡颜,从第一个吻之后他将拥有的一切。


命运留给他的与这一切恰恰相反。


他想知道吴邪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晚风吹来,落日前最后的鸣钟响起,鸟儿扑棱扑棱飞离枝头。


张起灵想了很久,最后握住吴邪回暖的手,“吴邪,我不会走。”


吴邪挑起眉毛,似乎是有些惊讶的样子,然后平静地笑道:“我知道啊,我知道你不会走。”


他停顿片刻,又说:“你想走也没关系,我早说过世界这么大,总能找到想做的事情。”


张起灵摇摇头,不知是在反驳他哪一句话。夕阳将吴邪眼角的笑意染成玫瑰色,然而张起灵揽着他的手心却明明白白感觉到了他急促的心跳声。


张起灵直视着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吴邪终究叹了口气。  


“我怕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说。


世间最平淡无奇的悲剧莫过于无可奈何的命运。有的人从出生便别无选择,有的人看似拥有无限可能的人生,却发现兜兜转转仍然回到当初那条不愿走上的路。张起灵是前者,吴邪是后者。当跪倒在吴老狗坟前恍然大悟到自己名字的含义那个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墨脱那座石像的意义。胖子曾说,张起灵的局未必是他的局。也许他根本并不需要自己的拯救,这种对痛苦的漠然与罔顾,同样也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强大。吴邪也曾扪心自问,这一切是否真的是张起灵想要的结果。然而,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是否也有渴望的事情?吴邪无从知晓。他想做的,只不过是将那些人从他手中夺走的选择,本属于他的无限的可能性,全部一一交还回去。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在吴三省的楼下遇到了张起灵,从此他们的命运跌跌撞撞碰到一起。 这一段感情开始得很晚,又将结束得很早,他甚至不能陪对方把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这让他感到失落,失落而遗憾。正因为想要一直拥有的愿望难以实现,这份追求才显得更为痛苦。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感到这样强烈的情感。今年他已经四十岁了,理应懂得生命在时间面前的软弱无力,懂得如何放手,懂得不再被激情与求而不得的渴望所左右。


但吴邪无法释然,无论经历过多少失望与无可奈何,他仍然无法舍弃这些执着,无法选择对生死与爱恨无动于衷。痛苦总与欲望结伴而行,然而永不止息的生命力也从中而来,它永不满足,永不死去,如同赖以生存的空气。如果这就是他注定要背负的包袱,那么他决定不放手。



在选择不释然的释然中,一阵久违的轻松感一涌而出,懒洋洋地从他全身冲刷而过。


他沉浸在与自己和解的放松中,隐喻听到张起灵开口说了什么。


“……我知道。”


“知道什么啊。”吴邪晕乎乎地失笑道。他想抬头去看,却感觉有什么轻轻落在自己的眼睛上。

吴邪迟疑地侧过头,听到了张起灵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在这片荒园昏暗的暮色中,他终于听到了人世间最为平淡无奇,然而期待已久的那三个字。







FIN.


BGM:SAY IT AGAIN BY FRANCES




*一个人只要学会了回忆,就再不会孤独,哪怕只在世上生活一日,也能毫无困难地凭回忆在囚牢中独处百年。——加缪

*死应该是一件轻松的事。生才是严峻的。——史铁生


立志做一个发完文就走的酷作者,于是把后记单发在这里→【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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