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行动结束后,两人在医院养伤的故事



遇到他们是在一所医院里。


入冬的第二个月,我父亲因为胃病发作住了院。等待手术的那几天我与母亲轮流陪床,我白天上班,晚上还没吃饭就要赶到医院接替母亲。陪床是件辛苦又无聊的事,父亲晚上睡得早,我只好在手机里存了几本书用来打发时间。几天下来精神萎靡,赶巧在那天,一不小心把充电器忘在了公司。


问了护士,对方表示医院不提供充电服务。父亲的手机型号也和我的不匹配。正在出去新买一个和凑合一晚上不玩手机之间犹豫,隔壁床那位年轻人越过中间的隔断帘,递过来一根连接线。


“不介意的话用这个吧,我的已经充满电了。”他说。


病房是双人间,隔壁比父亲晚一天住进来,与他们同行的人不少,个个身上带伤,看上去很狼狈,听说是野外探险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伤的最重的两个,其中一个在情况稳定后送去了北京的医院,另外一个则住进了我父亲的隔壁。当时陪着进来的除了借我充电器的这个小哥外,还有另外一个胖大哥陪着他在医院呆了几天,临走前嘱咐说:“天真,你也别太勉强自己了,就你这小身板,赶明小哥能下地了,你别自己又倒下啊。”


被叫做“天真”的人点点头。我不禁偷偷看了眼他的脸色,并不比床上躺着的人强多少。


他照顾的那个人似乎受了挺重的伤,送进病房的时候人还没醒,头顶大大小小的输液瓶一直吊在床头。母亲说陪床的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看得出也是一脸疲倦,照顾起人来却很心细。躺着输液的时候,手背上的静脉血管往往在长时间留针下很容易肿胀发硬,他便在换药的间隙握起对方的手不断按摩。


“应该是兄弟吧,感情这么好。”母亲感叹道,“早知道就该给你生个妹妹,好歹互相有个照应。“


父亲住院的第三天,我下班赶到医院,离病房门口老远,就听到父母在里面争吵的声音。只见母亲气冲冲地夺门而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踏着怒气一路下了楼梯。


进屋问了父母前因后果,原来是他担心晚高峰的公交车太过拥挤,让母亲打车回去。母亲不肯,说这个时间堵车时间太久,打车实在不划算。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竟吵了起来。同样的剧本演了二十多年来乐此不疲。我上学的时候还曾想过,也许两人年纪大了,相处方式说不定就能平缓一些,如今看来实在天真。


父亲气呼呼地背过身,用手机打起了麻将。我心下无奈,习惯性地瞄了一眼隔壁,才发现那个姓张的小哥竟然已经醒了。


我连忙道歉,很怕是刚刚的争吵打扰到了人家休息。


“没事,他早醒了。”陪床的年轻人笑着摆摆手,姓张的小哥靠在床头一言不发,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不过比起前几天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


我索性和他们攀谈起来。


年轻人自我介绍说姓吴,是个挺好听的名字。


他说:“你爸妈感情挺好的。”


“别提了。”我有点不好意思,“都吵了二十多年还没过瘾,他们俩平时脾气也不算很差,对着彼此就像吃了火药一样。”


“我也经历过这种情况。”他理解地点点头,“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他们的交流方式,如果双方都能接受的话,其实不影响感情。”


我叹了口气,道:“他们那一辈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我真是不能理解,说话永远心口不一,就没法好好沟通。”我抬头看了看正给他倒水的张小哥,忽然想起母亲说的话:也许有个妹妹,自己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吧。


“你们俩平时感情一定很好,不会吵架的。”我脱口而出。


他一下愣住了,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尴尬。但很快便眨眨眼睛,用下巴点了点靠在床头上的人,道:“跟他,谁能吵起来。”


吴邪作出一副很无奈的表情,对方看了他一眼。


我察觉气氛有些古怪,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于是很快转移了话题。


想想也对,哪怕是再亲的兄弟,肯定也会有吵架的时候。我一个陌生人,实在不该对别人的关系妄作评论。


回到家已是饥肠辘辘,厨房飘来香味,母亲在煲汤。


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福建人,三餐不离汤水,一年四季各有不同。入冬后家里做过几次牛奶树根煲猪骨和板栗炖鸡汤。虽然是南方靠海的城市,这里的冬天实际上并不好过,路上被湿冷的寒风吹得浑身发冷,回到家先喝上一口热汤,就是人间的救赎。


我把手伸向那口冒着热气的汤锅,立刻被母亲拍开了。


“还没到时候呢,看你馋的。“她瞪了一眼我,”况且这是要你明天带去医院的,今晚就凑合吃点吧。”


她经常讲的一句话是:过日子和炖汤一样,都要慢慢熬,才能尝出味道。我一直没忍心告诉她,实际上食材的蛋白质和脂肪通常在加热一两个小时后就会开始流失了。


我哀叹一声,一下子瘫在饭桌上,忍不住抱怨道:“白天吵那么凶,还不是心里念着人家,晚上回来还给他炖汤。”


母亲哼了一声,道:“我是怕他饿死。”


“你们俩就不能好好讲话嘛?”


“让他先好好讲话,我就好好说话。”


唉,我觉得是没救了。


第二天周末,出门前母亲把汤装进保温瓶里递给我。


“真不一起过去啦?这么大年纪还闹别扭……”我嘀咕道,接过东西手一抖。


“哇,这么沉,你做了太多吧?”


“是啦,记得分给隔壁床那两个小伙子一点。”母亲道,“我看他们不像是本地人,在外面生了病怪可怜的。遇到也是缘分,我们多照顾一点好了。“


是有像她这样的人,无论嘴上说什么,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少。


到了医院,我把汤盛给父亲,手术前要忌口,母亲做了冬瓜炖雪梨。


父亲盯着汤不说话,半天才慢慢喝下去。


我抱着保温瓶走到隔壁。吴邪不在,姓张的小哥一个人看着窗外,他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黑得非常纯粹,又穿一身浅色的衣服,靠在病房雪白的墙壁上,真像一副黑白照片。怎么说,之前虽然已经很清楚他是不爱讲话的人,但有吴邪在旁边,他只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而现在却感觉这两个床位之间好像隔了一个世界,就算开口他也无法听到的样子。


然而,没等我开口,他先转头看到了我。


“是我妈妈要,呃,你应该见过她的,就是之前和我爸……咳,她要我送汤给你。”我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这是冬瓜炖雪梨,很清淡的,保证好喝。”


他没有讲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我十分尴尬,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心想如果吴邪在的话就好了。然后我忽然发现,他也正在看床边那把椅子。


“是给你们两个人的!“我急忙补充道,“我妈说她听吴先生总是咳嗽,这个汤是润肺的,不用急,这是保温的,可以等他回来一起喝。”于是干脆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


他转过头,漆黑的眼睛第一次直视我,那种可怕的距离感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谢谢。”他说。


直到很久后,我仍然记得当时的情景。像这样好看又冷淡的人认真道谢,对我来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又很惶恐,觉得这碗汤何德何能配得上他一句谢谢。


之后再见到吴邪,他一再向我道谢,称赞我母亲的手艺。他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血色,整个人都透着倦意。


父亲手术的前一天,我做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噩梦,以致于在送父亲去手术室之前情绪都没有调整好,双手冰凉抓着父亲的手,脑海中一直是梦中的画面。


“小手术而已,没事的。”父亲看我这幅样子,反过来安慰道。


母亲瞟了他一眼,道:“可不是。你可要记得自己说过要活过我的。”


“你放心,一定走在你后头。”


“那你努力吧,我的命可长着哪 。”


两个人这样你来我往一直到手术室门口,我简直哭笑不得。


“你去到处走走吧,我等在这儿就行了。”那扇门关上了,母亲轻描淡写道,“紧张兮兮的,看得我心累。”


我被赶出来,漫无目的地在医院里游荡,精神也恍惚起来。逛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又走回了病房那一层。


医院的墙纸是青绿色的,怕是有些年头了,表面已经有些黯淡,在阴影里泛着冷意。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光线向走廊尽头望去,那扇高窗下有人正仰头迎着光,背影在冬日阳光中,一瞬间几乎是透明的。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向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啊,来得正好。”吴邪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只手用纸巾捏着鼻子,声音闷闷的。“不好意思,我流鼻血了……能不能麻烦你下楼帮我买罐雪碧?”


我脑海里全是噩梦里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样子,很怕我一离开他就会真的倒下,想着是不是先叫个护士比较好。


可没想到吴邪坚决不肯,说自己这是老毛病了,喝点甜的马上就会好。我没有办法,只好照他说的去医院一楼的小超市买了一瓶雪碧,又一口气跑了回去。幸好吴邪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地,看样子血也已经止住了。


我松了口气,和他一起坐在医院的塑料椅子上,他一口口喝着汽水,脸上的擦得很干净,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这是一段安静的走廊,这份安静使两侧墙壁里隐约传出的各种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有人在咳嗽,每隔半分钟就是一次气喘。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哭泣,沉闷的哭声地打在水泥墙里,像一块饱满的海绵排斥更多的水分。有人在另一端尽头的房间争吵,小孩子不停喊着“爸爸”……人世间各种各样的伤痛都聚集在这走廊的两侧,假如人的痛苦也有迹可循,这两面墙壁恐怕早就布满了狰狞的手印吧。


我心情烦躁,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烟,意识到这里是哪里后又郁闷地收了回去。


吴邪在一旁笑,冲我点头道:“少抽点好。“然而对我手上一闪而过的烟盒流露出的留恋已经暴露了他。


“戒烟了?“


“戒了……正在戒。”他叹口气,很感慨的样子,“再不戒命就没了。”


我又想起来那个梦,忍不住道:”我爸这个病就是他一直拖着不肯来医院,拖到最后才不得不动刀子的,还是早点查一查原因比较好。“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吴邪喝掉最后一口,把瓶口指向斜对面一间病房,“看到那间屋子?我之前在那里住了快一周时间。”


“啊,你也在这里住过院!”


“是啊,可能和这里有缘吧。”他开玩笑道,又问起我父亲的手术。


我解释了自己被母亲轰到这里的来龙去脉,“进手术室前一分钟还在拌嘴,两个人都想比对方活得长呢。”我笑道。


吴邪也笑,说你父母这心态真不错。过了一会儿又说。这样挺好。


他神情淡淡的,垂着眼睛望向父亲那间病房的方向。这样的情绪仿佛有一些复杂的东西在里面,我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他在看谁。


暮色将整条走廊染上了一层淡薄的橙黄色。冬季黄昏光线黯淡,透过医院的玻璃再照进来,像是裹在橘子水果糖外面的透明糖纸,看上去有点脏,并不透亮,然而颜色仍然是鲜艳的。


“现在这个位置很好。”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取景器,框住了外面鸡尾酒色渐变的云彩,说起自己有一次在沙漠里拍日落,那里的天黑得特别快,怎么拍都觉得距离不够,只能骑着骆驼一路去追太阳,结果当然是没追上,太阳总会落下去的。


“因为时间短,所以才特别美吧。“我想了想,道:”有时限的时候,人才会懂得珍惜。“


外面的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去,走廊被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幽暗中。就在这时,吴邪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滑开锁屏,屏幕上的白光亮起来。


父亲的手术顺利,人很快也醒了过来,精神状态不错。经过这一次,我感觉他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与母亲说话时语气温和许多,甚至有意识地在忍让。


“受不了,麻烦你恢复原来的样子好吗?”母亲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简直肉麻死了。”


她嘴上这么说,看上去心情却不错的样子,不然也不会每天换着花样炖汤拿给父亲喝。有几次我下班过去,居然还看到她正笑眯眯地和隔壁床张小哥聊天。


那小哥恢复得更快,父亲才刚可以下地走路的时候,他已经被医生批准出院了。他们离开的那天,还送了不少补品给父亲,让我们一家都很不好意思。


我猜想他们一定都是有故事的人,只可惜无缘通过其他方式继续接触下去了,不禁有些遗憾。


“小张这样的好孩子,现在已经好难得了。”在门口和他们道别过,母亲很是唏嘘,一个劲称赞他心细体贴,而且还长得那么好看。


“你哪里看出人家’心细体贴‘了。”我纳闷。


母亲斜眼看着我,道:“为你们爷俩熬了这么多年汤,从来没看你们谁主动来问过我菜谱,更别说亲手做一碗给我了。人家小张只喝了一次,就主动来问,你自己看看差距在哪里!”


”真的?他问了什么汤啊?“


“也就是咱们家经常做的那几种,哦对了,还问你爸当时戒烟的时候都吃了些什么。”


“……他有没有说,是要做给谁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自己媳妇啊。”母亲理所当然道。


我腾地站起来,推开门就往外面跑。下楼已经赶不及了,只好冲到窗户前。


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但确认之后,仍想见上最后一面。


在和吴邪一起看过日落的那扇高窗前,我刚好来得及捕捉他们离开的背影。那也是一个黄昏,暮色最后的颜色和温度很快便会燃烧殆尽。我看到他们走得很慢,一前一后略有距离,一步步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所及。那一刻我很想大喊吴邪的名字,我想叫他回头,想告诉他你看看背后啊,你真的不知道身后那个人正如何注视你?你曾经追不上的那个落日,难道不也是另一处的旭日,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同一时刻冉冉升起。


又一天过去。日光拥抱着自己的终结。世界的一片昏暗中,他们却身披晨曦,正并肩向朝阳之处走去。






FIN.


这篇,写得无比艰难,换了四次文名,每次越用心写得越无聊……

因为太想哥了,所以这里让他被吴邪照顾一下,不过最后都要变成互相照顾的, 也没差了。万圣节不但没有糖收,还要自己发糖,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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